作为艺术家族的成员,比如文学,影视、绘画等领域,我们想要接触和观赏,有些俯首可读,有些进门便可驻足观看,感受及了解其现象的途径相对便宜。但是,对歌舞剧这类必须借助剧场的现场观赏,则会因地域而相对受限。记得在俄工作期间,逢剧必看(每个周末都有大小规模不一的演出,大型的如《天鹅湖》,《堂吉柯德》,《埃斯梅拉达》大型芭蕾舞剧等,中小型的剧目则各种喜剧、歌剧片段、小品不等,)是市民周末休闲极好的娱乐项目。
还记得参观列宁故居时,讲解员提到列宁的母亲,带着她的七个孩子,生活拮据的情况下,总要省出周末带孩子们去剧院的门票费用。美育,从娃娃就开始抓起,这一点,俄罗斯的剧场,博物馆里,儿童的出入率是比较高的。
对我而言,多年的艺术理论教学中,对舞蹈舞剧歌舞剧等艺术样式,如何借助肢体语言表达抒情性、节奏性、虚拟性与造型性,显示其美学特征,可谓倒背如流。倘有机会进入剧场,直接到现场体验其美学特征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必会欣然前往。
在2025年就要收官的12月份,收到老同学的邀请函,邀我前往中国歌剧院,观看大型歌舞剧《龟兹》。一场服装、舞美、配乐等与台前演员表演交相辉映的美学视听盛宴,就这样与我不期而遇……
作为中国人,大唐玄奘路经龟兹西天取经的故事,早已彪炳史册,无人不晓。但是对早于玄奘250年前的鸠摩罗什,历尽劫难东土弘法,却所知甚少。孤陋寡闻的我,知新疆阿克苏地区有库车,它就是古龟兹;知拜城那里有座克孜尔千佛洞,被称为“第二个敦煌”;古老的龟兹乐舞,至今仍时有余音……
然而,若不是老同学相邀观赏舞剧《龟兹》,不知何时才有机缘来触碰这样一段如此宏大而壮丽的历史。舞剧《龟兹》正是以鸠摩罗什为主线,拉开了贯穿古今的佛教融入中华文化的序幕和源头。我以一种优美高贵的舞蹈语言,读到了一段中华历史……
著名的中国歌剧院舞蹈编导佟睿睿担当总编导,她以开阔的文化视野,将具有独特地域特色的龟兹乐舞及文化,以鸠摩罗什的弘法历程为主线,与中华大文化融合为一体,纵横开合,气魄宏大。(我还和邻座的老同学低声议论:如今女艺术家如韭菜般出了一茬又一茬,都特有才)。
编剧韩子勇,与新疆有着更为深厚的渊源和感情。他笔下的鸠摩罗什,是虔诚的佛教圣徒,同时也是一个有着“巨丽、复杂和精彩”(引自编剧者)的命运和情感故事的有血有肉的人。这使我们观众有机会感知一个既让我们充满敬仰又能够共情的生动形象。 而新疆艺术剧院歌舞团等极具舞蹈实力的舞者,对龟兹乐舞有着天然的情感和理解力,佛教的优美庄严,与当地民族风格的乐舞,时而平行共生,时而相互交融,使这个舞蹈团队具有了不可替代的表现力。鸠摩罗什主演是非常优秀的舞者冯世扬,加之优秀的制作人、作曲、执行编导、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多媒体设计、造型设计、道具设计等等等等,在综合性协作中,一部具有舞蹈美学价值的舞剧《龟兹》完美诞生。
到场的观众,有多位社会名流和文化人,我认出了与我们同排观看的、对新疆有着特殊感情的前文化部长王蒙。散场时,好几位维吾尔族模样的人,过来与他握手寒暄,王老也用熟练的维语与他们畅快对话……台上是佛教与中华文化的交融交汇,台下观众的眼前和走出剧场后,怎见得会停止对多民族文化瑰宝的共同分享呢。
由此想到,在鸠摩罗什的壮丽之举中,他的不朽功德之一,是为我们的汉语创造出了诸多的妙词,其中一个是“世界”,还有一个妙词是“未来”……
龟兹之光,其耀眼夺目,在于它是佛教传入东方,进入华夏之首站。龟兹国王的妹妹耆婆在城外“观枯骨”,深惟苦本,携七岁小罗什遁入了空门。罗什,全名鸠摩罗什(343-413)祖籍天竺望族,生于龟兹,天赋异禀,将母亲东土弘法的叮咛,当作一生的使命。出家后,他遍访名师,声明远播。在东行长安途中,两次被逼破戒,后在凉州滞留十七年,期间修习汉语,深谙中原文化,抵达长安后,被引为国师,专门译经说法,弟子无数。他用通俗流畅的汉语,意译了《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等多部佛学经典,由于在汉语言方面的造诣颇深,他的译本通俗流畅,内容信实,文义圆通,在中国译经史中有独特地位,为中国佛教的各宗派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有记载,他圆寂前发愿:“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火化后舌头果然完好,成为“金刚舌舍利”。这枚舍利至今供奉于甘肃武威鸠摩罗什寺的舌舍利塔中,被视用“世界唯一舌舍利”,体现了鸠摩罗什译经的准确性,也是对“不妄语”佛教戒律的尊崇。与此同时,他还将其毕生的学识和感悟,凝化成诸多妙语妙词,极大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其贡献远超佛门之外。舞剧在台上的表现达,自然不会选择语言,只见舞台上方缓缓垂下一张薄纱样的大幕,幕布上镶金坠玉般闪动着一个又一个由鸠摩罗什创造的汉语妙词,观众一边辨识着一边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原来这些延用至今的词,个个皆由鸠摩罗什创造:一尘不染、大千世界、粉身碎骨、想入非非、天花乱坠、参观、语录、演说、律师、平等、尊重、利益、流通、自在、心田、苦海、相对、究竟、彼岸、圆满、实际、障碍、智慧、世界、未来……
每个懂汉语的人,都会抑制不住地热烈称赞,都会由衷地感谢!
鸠摩罗什以龟兹为起点,一路东行,二百五十年后的玄奘,西天取经,龟兹,见证了两位高僧时隔两百多年的一回眸……
舞蹈的语言是用虚拟的形式描摹和表达,追求精美为其境界。所有的概念、情节、对话,都是用演员的肢体动作、用举手投足间的表情,来表达来推动,而舞台上,无论是展示西域民族风情的群舞,还是地域转换后的凉州汉族文化风韵,都是以舞台背景与音乐风格的变化作为空间交代,人们就在这种优美的视听觉变化中,心灵和情感,一同随主人公一起,从西域到凉州又到长安……语言的描述,与舞蹈艺术相比,舞蹈用肢体动作的表现力,更直接更充分也更有力。罗什在弘法途中,遭遇困顿与艰难的情景,有一段选择用梦境展示,天昏地暗,幻影重重,层层围困,罗什扭曲的身躯,紧紧盘缩一团……
场景的灯光缓缓转为温暖的暗红色调,远远环绕着罗什,身穿湖蓝色长裙的母亲轻柔地向她的儿子靠近,柔美的音乐背景下,母亲的殷殷嘱托,如清泉潺潺,荡涤着罗什的烦恼,当罗什慢慢坐起,那一圈温暖环绕的暖色,和湖蓝色长裙的美丽母亲,也渐渐隐去,舞台中央,是身姿轻盈精神振奋无比坚定的鸠摩罗什……世间没有比母爱更暖更有力量的存在。这虚拟又具像化了的母子相会,此情此境之中,被温暖和被鼓舞的,何止剧中人。一部以美为本的歌舞剧,一段文化交融的美佳话,一位佛教翻译界的一流宗匠。文化与艺术中,有大千世界,更有尊重和未来。
末尾,我为这一场美的视听盛宴,要向导演、编剧和所有艺术家们表示感谢!当然,还要感谢我的老同学,没有他那张邀请函,我就不会有坐在贵宾席上的绝佳观赏体验。
乙巳冬日于京(李爱民 原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