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依尔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可就是这样一座山却困住了李琳的一生。
正当我凝视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李琳的声音:“我们该出发了。”
李琳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面庞上的皱纹深如沟壑,只要一开口说话,总带着憨憨的笑容,温暖又真诚。面前这条通往牧区的山路,他已经走了三十八年。

50多岁的李琳,两鬓已然斑白,岁月和山里的风雪在他的脸上镌刻出重重沟壑,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斑白,李琳把半辈子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大山,献给了敦厚朴实的牧工们。任昱燃 摄
大山里的“活地图”
加依尔山横亘在新疆克拉玛依以北的苍茫大地上,1600米的海拔让这座与托里县接壤的山脉,一年有半年的时间披覆着寒霜。一七〇团的一连、二连、三连,3个牧业连队分布在加依尔山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谷里。
在这片典型的高寒山区,昼夜温差可达二十多摄氏度。第九师白杨市医院一七〇团分院庙尔沟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就位于加依尔山南麓的二连驻地。邻近的乌尔喀什尔牧区分布着塔城市、额敏县、托里县等多个地方的冬窝子,庙尔沟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是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一个医院。
晨曦的第一缕光芒悄然划破寒冬的暗沉。大雪覆盖下的乌尔喀什尔牧区依然寂静。车灯在风雪中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皮卡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每一个弯道、每一处陡坡都深深印在李琳脑子里。可今天这雪下得邪性,像撒盐似的,打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他不得不放慢速度。路面上的冰雪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灯光折射出一道道光影。这些光影透过车窗,在车内四处晃动,时而落在仪表盘上,时而照在李琳黝黑粗糙的脸上,但忽明忽暗的光亮,始终无法掩盖李琳眼中的坚定和善良。
这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风雪越刮越急,鹅毛大的雪花成团扑来,模糊了车窗,李琳不得不用袖口频繁地擦拭,在扇面状的透明区域,勉强看清前方若有若无的崎岖山路。
“这个山的背面就是三连邻近的阔嘎什牧区。”李琳叩响车窗的玻璃。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一座形似断刃的山峰刺破雪幕。“翻过那个垭口就是阔嘎什牧区,三连的冬牧场。这种下雪天最要命,雪壳子底下藏着暗坑……”话音未落,车身猛然打滑,防滑链与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皮卡车突然剧烈颠簸,错愕中我忽然被抛向空中,头结结实实磕在车顶上。耳鸣声中,我听见自己牙齿撞击的咯咯声,疼痛直往脑髓里钻。
“你没事吧?”李琳说。
“我没事,没事。”我佯装检查相机,实则借着整理相机包遮掩自己因疼痛抽搐的面部肌肉。我摸了摸头上瞬间鼓起的肿包,往后视镜瞧去,刚碾过的车辙已被风雪抹平。
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被方向盘后方一张泛黄的贴纸吸引,贴纸上有8个字“靠背已坏,谨防猛靠”。
我忍不住担忧地问道:“这椅子……坏了吗?”
“这个座位靠背调节支架坏了,没有办法就焊死了,现在就始终保持着九十度直角。”座椅靠背虽然损坏,坐上去实在不舒服,可李琳对此却满不在乎,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方向盘,“这是辆二手车,还是我小舅子送给我的,到现在已经陪了我7年啦。”李琳的眼中满是对这辆车的感激与满足,“我呀,挺知足的。以前,巡诊靠马爬犁,或者骑马、骑摩托。那时候,风里来雨里去,老遭罪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这辆车,起码能遮风挡雨,速度还快。每次出去,我能多跑几个地方,给更多的牧民瞧病。”
我注意到李琳攥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凸起。“今天原本计划前往乌尔喀什尔牧区红星牧场二队,去牧民卡格斯・朱马义家中。但是在出发前,接到职工宋宝军兄弟俩的求救电话,他们的车因为风雪的天气,在阔嘎什牧区抛锚了,咱们得先去北面山里救援。” 李琳急切地说完,就继续朝着大山深处的洼地疾驰而去。
这时,我发现手机在这片山区没有任何信号。我纳闷在这四面环山低洼牧区,没有任何地理标志,他该如何进山去救援?
加依尔山九曲回肠的牧道被揉进连绵起伏群山中,无法辨认。它的每一道弧线都在山脊上拓出相同的波纹。
挡风玻璃上映出克孜山锯齿状的雪线。“第一次进山的人,十个有九个要迷路。”李琳声不大,目光专注地盯着行进的山路。
我看见他眼角细密的皱纹里嵌着岁月的年轮。“白天我是看山脊走势认路,夜里就看星星的位置,来辨别方向。”李琳说。
历经半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了事发现场。
呼啸的风雪声里,宋宝军兄弟两人冻得瑟瑟发抖,那辆抛锚的小货车横在山洼的低处。
“大明(李琳曾用名为李大明)兄弟,你来啦!”兄弟俩一把抓住李琳的手。
“车已经没有办法启动了,你俩先上去暖和一下。”李琳将他们拽上皮卡车时,棉手套上的冰碴簌簌掉落。
我凝视着他渐已斑白的鬓角,恍然发现,这位大山医生的生命似乎早已与牧区的地貌共生。当手机的导航在深山牧区频繁失灵的今天,这位牧区医生用双脚丈量三十八载寒暑,将深山间的羊肠小道硬生生踩成了肌肉记忆。
“你是记者吧?你一定要多宣传宣传我们大明医生。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像今天这样的救援,都不止一次了。”宋宝军告诉我,在这片广袤的牧区,谁家要是碰上了难事,或是陷入了困境,第一个想到的准是他。在牧民们心里,他这人热心肠得没话说!就是这份实打实的亲,谁家有难处,他比自个儿家的事还上心呢!“你若不信,你可以一家一家挨着问。”宋宝军说。
车外朔风裹挟的雪片如刀割般肆虐。车内宋宝军兄弟两人身上袄子结着冰碴,裹着寒气,在车内暖气烘烤下蒸腾起细密的水雾。皮卡车像头倔强的老马,碾过被积雪重塑的山路,继续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行进,朝着牧民卡格斯•朱马义家的方向进发。
只为救治更多的人
在这片被冰雪笼罩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们世代与这座山、这片牧区相依为命。
皮卡车沿着加依尔山脊一路前行,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一次又一次跌进更深的山坳里。李琳将车停在了半塌的石屋前。生锈的铁皮门板歪斜着,像张开的兽口,屋檐下垂着半尺长的冰凌。“这家牧民怕是不会回来了。”
随着生活条件逐渐改善,牧区由一万多户牧民只剩下千余户牧民的牧场,留下的是一个渐渐空寂的牧场。
“牧业点人越来越少,可不管怎样,我都得去看望他们。” 李琳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他知道,这片土地上还有人需要他,那些留下来的老人和孩子,那些行动不便的人,还需要他的守护。
空荡的石屋前,除了狼群杂乱的足迹交错延伸,竟找不出第二道车辙。
一七〇团是以牧业为主的团场。每至隆冬,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长驱直入,凛冽的寒风便横扫加依尔山,漫天的大雪疯狂地席卷而来,将山下的牧区层层包裹。团场牧工以及周边地方的牧民都要带着他们的羊群在10月前,从夏牧场转场至远离城区的二连附近的乌尔喀什尔、三连附近的阔嘎什等地冬牧场过冬。
“每年,狼群会跟随转场的羊群而来。只有紧紧跟着羊蹄印奔走的狼,才有活过漫长寒冬的可能,而那些能循着狼嚎声前行的羊,才有机会觅得生机盎然的草场。”李琳说。
“在牧区巡诊遇到狼是常有事。但是遇到狼别慌,一露怯,狼就更嚣张。”李琳坦言,他从未因狼经常出没深山,就少出诊次数,在他心里,等着救命的牧工群众比啥都要紧。
2019年12月,大雪纷飞的夜晚。牧民买拉木因高血压出现呕吐,人已经昏迷。李琳听闻后,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迅速背起沉甸甸的药箱,飞身上马,朝着买拉木家的方向疾驰而去。转过一个山坳,马儿突然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耳朵竖得老高。李琳下意识地勒住缰绳。
李琳的手电扫过突兀的岩石时,突然被两簇幽绿的光反射回来——那是灰狼的眼睛,在深夜里闪着冷冽的磷光。
三十步外,灰狼的身影从突兀的岩缝间探出半截。它的脊背像一张被风鼓满的弓,蓬松的灰毛在月光下根根分明地炸起,显然它已观察多时,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李琳和马的身影。李琳的心跳陡然加快,轻轻拍了拍马背,让受惊的马慢慢平静下来。他知道在这空旷的山谷里,任何失误都可能引发致命的连锁反应。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仿佛两块相互摩擦的燧石,随时可能迸发出火花。风掠过冰裂的崖壁,卷起地面的雪,在人与狼之间呼啸盘旋,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助威。
僵持中,狼忽然低下头,鼻尖轻轻触碰到雪地,嗅了嗅。它身前半掩在积雪下的羊只残骸上还粘连着碎肉,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随即叼着肉块退向山梁,鼓胀的腹部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当最后一声狼嚎被呼啸的风雪吞噬,李琳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遭遇狼的危险,依然没有改变他出诊的方向。两小时后,李琳叩响买拉木家的门时,李琳的羊皮手套已经和缰绳冻成了冰坨。打针,输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老人身边。由于他的及时抢救,3个小时,老人苏醒了,最终转危为安。
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那次雪原巡诊的经历,彻骨寒意仍会顺着李琳的脊背攀爬而上,直冒冷汗。他说:“那次能侥幸逃脱,是因为狼吃饱后不会主动攻击人。”他的目光穿透车窗外纷扬的雪片。
在这片雪原上,生与死的距离,有时只在一念之间。
李琳告诉我,今天的雪不会太大。如果雪越下越大,山会被厚厚的积雪掩埋,那么进山的路也会被彻底封死。那时,风雪会把冬牧场切割成冰封的孤岛,毡房与石屋顶冒出的炊烟就成了拴在天地间的最后一根细线。
“山坳里最近的牧户相隔两三公里,最远的要踏着齐膝积雪走上三十里。”李琳说:“一旦有人突发急病,就会被大山、积雪、漫长牧道困住。要是药送不到高烧的孩子和血压骤升老人手中,他们就危险了。”李琳记不清有多少次踏上这样的巡诊之路,又有多少次在这条充满艰辛的路上为病人送去药品、带去希望。
我是牧区的“多合特尔”
皮卡车在山路间历经一个小时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乌尔喀什尔牧区红星牧场二队,来到卡格斯・朱马义家中 。
石屋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总是混着肉酪的焦香,羊群挤在房屋避风处,“咩咩” 叫着。车还没停稳,狗就亲热地在车边打转。
推开门,卡格斯・朱马义一家人见到李琳的到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屋中的炉火噼里啪啦舔舐着壹底,铜壶里的奶茶正噗噗翻涌,奶皮子的咸香混着砖茶的浓香。
“大明医生,先喝口奶茶暖暖身子,这大冷天的,你为我们跑这么远的路,真是辛苦你了!”卡格斯・朱马义激动地说:“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你,我的妈妈也不会多活那么几年。”
2016年寒冬,昏黄的毡房里,卡格斯·朱马义家中的老人突发高血压,骤然陷入昏迷。闻讯赶来的李琳看到老人苍白的脸色,呼吸浅促,他立即在摇晃的马灯下熟练地配制药剂。毡房外北风嘶吼,毡房内他每隔十五分钟便为老人翻身叩背。
“她年事已高,长途跋涉去团部医院,极易引发脑出血、脑梗死。”李琳回忆道。在他5天5夜的悉心照料与治疗下,老人脱离了危险。
牧区的饮食习惯以肉食、面食为主,饮食结构中油盐含量高,加之生存环境恶劣,高血压、冠心病、风湿病等慢性病如同附骨之疽,无情地折磨着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李琳目睹太多牧民因健康意识匮乏而错失救治良机,从而天人永隔的痛心场景。于是他将每一次出诊都化作流动的健康讲堂。“降压药不是奶茶,不能渴了才喝。”他俯身调整老人歪斜的血压计袖带,“就像草原上的马车,轮子得天天转才能走远路。”诊脉的手指顺势点在患者掌心,“肉虽然香,也得给肠胃留点青草的位置是不是?” 从医药规范使用到蔬菜的膳食搭配,他总能用牧民们熟悉的意象,将难懂的医学知识揉碎在奶茶香里。
长年累月,李琳的足迹在草原上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健康防护网。“大明医生,这‘ 早二晚一’的记号,是不是该换成‘酒前半粒了’?”卡格斯・朱马义笑着摩挲着那个泛白的药盒,那原是去年开春时李琳用红蓝双色记号笔工整写下的医嘱。
李琳带来的不仅是医学知识,更是一种健康生活方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牧区百姓的生活。
从卡格斯・朱马义家中走出,已经中午时分,皮卡车已经结了层白霜。李琳发动车准备到下一个牧民家中。
雪后的道路变得异常难行。突然,皮卡车在一段坡度较大、凸起的硬石山路上猛地一晃,便不再动弹。
大家下车察看,狂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湿了衣领,冰冷刺骨,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见车子前沦陷进被大雪虚掩的坑洼中,周围积雪压实,成了阻挡车轮转动的雪埂。虽说情况棘手,但多年牧区行医的经历,李琳早就处变不惊。
“冬季巡诊,这种状况太常见了。” 李琳说:“以前骑马去冬窝子,一不留神踩到雪洼地,马受惊会前蹄扬起,人在马背上瞬间失衡,就被甩出去了,会有生命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牧区的寒风越刮越大。因担心牧区会起暴风雪,我心急如焚,站在车旁,绞尽脑汁思索脱困办法。可放眼望去,四周空无一人。
李琳瞧出我的不安,安慰道:“深山出太阳还飘着细雪,天气变不了。别慌,附近有牧业点牧民放牧,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李琳对这大山的脾性,牧区的环境早已了如指掌。
话音未落,就遇上了正在放牧的牧民。
“大明医生!” 沙哑的呼喊穿透风雪。一个裹成粽子一样的牧民深一脚浅一脚跑来,他的帽檐上结着冰甲,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冰珠。
“车子陷进去了,雪又深又硬,怎么弄都出不来。”李琳说。牧民没多言语,他跑到山坡上,捡来几块石头,垫在车轮下,接着和李琳一起,铆足劲推车,可车子纹丝不动。

2025年1月,李琳驾车巡医时,车辆意外陷入雪窝之中。任昱燃 摄
“没事儿,你帮我找几把铁锹就行。”李琳操着一口流利的哈萨克族语,对牧民说道。
牧民听罢,赶忙跑回自家,取来铲雪工具。挖雪搬石,忙活了整整两个小时,车子终于缓缓从积雪中挣脱出来。……

2025年1月,李琳正全力挖掘深陷雪窝的车辆。马立元 摄
“佳克斯(哈萨克语音译,意为‘好’)!” 李琳忙不迭地道谢。
牧民却笑着摆摆手:“我家孩子的病,多亏您治好,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这点事儿,不值一提。”
抬眼望去,加依尔山白雪覆盖的山脊正闪耀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李琳和这座山很像。正是这座平凡的山,为牧民们挡住了北来的寒风,为羊群提供了放牧的草场,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我是牧民的孩子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李琳的父母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从陕西奔赴新疆支边,最终扎根在一七〇团原四连,成为第一代军垦人。1965年 1 月,李琳呱呱坠地。
李琳出生刚满三个月时,母亲突染疾病,无力照料年幼的他。父亲望着一边怀中嗷嗷待哺的李琳,一边急需给牧区运送生活物资。为了不影响牧工群众的正常生活,父亲带着尚在襁褓的李琳,毅然踏上了进山之路。
每到一处,牧区百姓瞧见襁褓中的李琳,怜爱之情便油然而生。有的拿出家中新挤的骆驼奶、羊奶关切地说:“这是今天刚挤的,路上给孩子喝,他还小,可不能饿着。” 这些温暖的记忆,深深烙印在李琳心中,伴随他慢慢长大。
“我是吃百家饭、喝着牧工群众的奶水长大的。” 李琳感慨道。
1984年10月,自幼怀揣军人梦想的李琳,踊跃应征入伍。在部队期间,表现突出的李琳,凭借过硬素质,先后荣获优秀战士、优秀班长荣誉称号,并成为一名部队卫生员,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1988 年,他背起行囊,从部队回到生他养他的一七〇团,成为团场一名基层卫生员。
刚踏上工作岗位时,李琳面对接生工作,完全是个 “生手”。至今,他仍清晰记得初次遭遇接生时场景。
“我上班没多久,一天夜里,卫生室一下子迎来7名待产的孕妇。当时,卫生室加上我总共就3名医护人员,我瞬间慌了神。”在众人眼中,李琳当时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大家抱着质疑的目光看着他。
“别害怕,我带着你一起为她们接生。”主治医生紧紧拉住李琳的手,眼神中满是鼓励与信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紧张的气氛在卫生室里蔓延。
在哈萨克族传统习俗里,为新生儿剪去脐带的人,会成为孩子生命中的第二个妈妈或爸爸。
“哇……” 半夜一点刚过,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在四连的卫生室中回荡开来。在产妇们欣喜和感动的目光中,迎来了7个新生命的诞生。李琳也迎来了人生中“自己的孩子”。说起第一次接生的难忘经历,李琳脸上充满骄傲与喜悦,也就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名医学“新兵”,下定决心用过硬的医术赢得所有人的信任。
成为卫生员的第一年,老院长郑重地送了李琳一本医学书籍,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要多学习,知识储备越丰富,能救治的人就越多。”这番话深深烙印在李琳心底。从此,他购买了《新农村医学手册》《针灸学》等各类医学书籍,全身心投入钻研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他,在学中干、干中学,逐步掌握了防治高血压病的分型治疗、皮肤病疖痈等常见病、多发病的治疗方法。

白天看诊晚上学习,李琳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牧区。许磊 摄
“医生是为老百姓服务的,行医先做人,绝不能敷衍患者。”李琳深知医生这个职业承载了生命的重量,尤其是身处大山深处群众就医之路的艰难,医药资源匮乏的团场,每一次救治都关乎着患者的健康与希望。
李琳前往牧区巡诊总会把马背上的马褡子那两个大口袋塞满药品,而用于路上充饥的口粮,却只有几块奶疙瘩。
“为什么只带奶疙瘩?”我问李琳。
“冬天牧区太冷了,普通食物会冻得硬邦邦,带的水也结成冰块了。” 李琳向我解释道,“奶疙瘩热量高,耐饿。要是没水,就直接化路边的雪水喝。多装些药,说不定就能多救一个人。”
李林说话声不大,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 “犟” 劲儿。
一七〇团三连,距离庙尔沟镇30公里,距团部210公里,是团部辖区内最为偏远、条件最为艰苦的牧业连队。和二连相仿,其周边居住着来自塔城市、额敏县、托里县等地的牧民。因地方乡镇和牧场均未在此设立医疗点,连队职工以及周边地方村镇的农牧民,一旦生病,只能前往三连卫生室求诊。然而,环境恶劣,没人愿意来这里当卫生员。
“这儿风大得吹着沙石跑,一到冬天,与世隔绝,连新鲜蔬菜都很难运进来。” 九师白杨市医院一七〇团分院原党支部书记常天水说:“分配来的医生,来一个走一个,没办法,才制定了一年一轮换的连队轮岗制度。”
他们离不开我
1990年1月,李琳被派往三连卫生室,进行为期6个月的帮工工作。得知连队来了新卫生员,那两间总面积不足50平方米的卫生室,瞬间被前来看病的牧工群众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满心欢喜地说:“咱这儿可算有卫生员了!”
三连退休牧工钱红莲说:“三连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没有哪一个医生愿意长久地留下来。听说来了一个男医生,我们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刚到这儿的时候,说是卫生室,其实屋里只有两张摇摇晃晃的木桌,药架还是我用简易木板钉在墙上做成的。当时,单位发的血压计和听诊器,算得上是最值钱的物件了。” 李琳笑着回忆,“那时,药品就只有治疗感冒、拉肚子的常用药。”
三连进出山只能依靠马和马车,夜晚照明是煤油灯或者马灯。连队仅有一部靠电才能使用的手摇电话,这是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可这里风大,经常断电,电话也就成了摆设。而牧工们一日三餐,基本是土豆和萝卜。人们赖以生存的水源,便是洼地一个两米深的“盐咸坑”。“因为长期饮用这种含氟量超标的盐咸水,牧工群众的牙齿都是泛黄的。” 李琳无奈地说。
在这里,牧工群众因缺医少药,只能默默忍受病痛的折磨。他们无奈与痛苦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李琳的心。“我是医生,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并非来享受安逸的。” 就在那一刻,一颗坚定留下来的种子,在他心底悄然萌生。
李琳全身心投入,解决了职工群众常见病的治疗问题。药品的种类,也从起初寥寥的四五种,逐步增加到20多种。“多一种药,就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李琳六个月的帮工期很快结束了,消息也传遍整个牧区。片刻之间,连队卫生室的门口便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 。
牧工群众满怀不舍,手中捧着自家刚挤出的新鲜牛奶,还有精心制作的奶疙瘩,执意要李琳带回家。
“大明叔叔,你别走,我们会想你的。”
“大明兄弟,这是我媳妇做的奶疙瘩,你装上。”
“大明娃儿,你要走了,阿姨的哮喘病犯了可咋办呀?”老职工代银珍拉着李琳的手,老泪纵横。
“大明医生,咱这牧区就数你最清楚大伙的身体状况了,你要是走了,往后谁给我们瞧病呀?”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里满是对李琳离去的不舍。
“那么艰苦的环境,兵团第一代人为了建设兵团都能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留?” 李琳迎着大家满含期待的目光,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多么需要他。
到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1990年10月,李琳主动请缨,打包行囊,从庙尔沟镇来到了三连、来到了阔嘎什牧区。
当夜幕降临,以往这个时刻的牧区,已进入万籁俱寂的沉睡中。然而,今夜显得格外特别,那间小小卫生室里,烛光摇曳生辉,仿佛在为长途跋涉而来的李琳照亮前行的道路。这星星点点的烛火,承载着牧工群众内心深处满满的期待与如火般的热忱,他们用无声却又无比真挚的方式,欢迎李琳的到来。
李琳成为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位医生。他的到来,如同洒在牧区晨曦的一缕阳光,给这片偏远之地带来了希望,也圆了2万多人的健康梦。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一七〇团连队实行已久的轮岗制度正式画上了句号。
三连的职工群众,90%是哈萨克族,而周边地方牧民100%是哈萨克族。李琳在工作伊始也遇到了棘手难题。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连队的宁静。一名牧民骑着马,风风火火地赶到李琳所在之处。他神色慌张,脸上写满焦急,一边比画着,一边嘴里说着李琳听不懂的哈萨克语。李琳看着他那急切到近乎绝望的目光,他立刻背起药箱,跟随牧民踏上了出诊之路。
来到牧民家中,当李琳尝试询问病情时,才发现语言不通如同横亘在彼此之间的一道鸿沟,无论他怎么努力,患者及其家人说的民族语言,他一句也听不懂。那一刻,李琳发现语言不通成了治病救人道路上的首要障碍。
白天,他跟着职工群众一起放牧,倾听、模仿每一个发音;晚上,回到卫生室,借着昏黄摇曳的油灯,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白天学到的词句,一遍又一遍反复诵读练习。
“刚开始,我从最基础的‘一’学起。我用汉语标注,‘一’念‘波流’……” 李琳回忆时,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采用了最 “笨”,却也最踏实的办法,把难懂的哈萨克语谐音抄在本子上,不断重复记忆。慢慢地,他能与牧区职工群众流畅交流了,听得懂他们对病痛的倾诉,进而给出精准治疗建议,大家也真切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医生的赤诚之心。
因为这里需要我
李琳来到一七〇团三连卫生室工作后没几年,土木结构的卫生室坍塌。看到牧区的牧工群众被病痛折磨,他决定把自己的家当成诊室,为他们免费看病。
一张旧桌子、几把椅子、一个简单的药架,这个“家庭卫生室”成为牧区百姓生命的庇护所。看病问诊、抓药配药、打针治疗,所有工作他一人承担。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患者有需求,他便随叫随到,半夜出诊、五更出门,早已成为工作的常态。有时候,一个晚上要出诊好几次,彻夜难眠;有时候,刚端起饭碗,就被紧急叫走。这间50多平方米“家庭卫生室”曾1个月接待患者800多人次。
我不解地问:“你为何如此拼命?”李琳说:“我既是医生,更是党员。背起药箱,为每一位牧工群众看好病,这是我一生的责任。”
2000年5月,牧区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夜晚依旧寒气袭人。牧民卡迈・阿提木尔扎突遇早产,李琳听闻消息,心急如焚,迅速赶到毡房,发现产妇胎儿横位,心瞬间悬了起来。他清楚,这种情况自然分娩风险极高,当机立断说道:“得马上送医院,安全要紧,我陪你们去,路上也好照应。”
李琳和产妇丈夫哈来・卡尔别克赶忙找来一辆车,趁着夜色,一路疾驰,向着医院赶去。然而,车还未驶出山区,便在半路抛锚。一路的颠簸,卡迈身下的被褥已被羊水和血水浸透,她虚弱地呻吟着,情况危在旦夕。面对这突发状况,李琳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决定在车内接生。狭小的车内,李琳凭借丰富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尝试转正胎位。每一下推动,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此时,车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大家紧张急促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夜空——卡迈的女儿顺利诞生!李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冷风一吹,寒意刺骨。
“这孩子在如此美好的月光下降临人世,就叫阿依波塔吧,希望她往后的日子也如这月色般澄澈、明亮。”牧民卡迈·阿提木尔扎说。
如今24岁的阿依波塔·哈来在九师白杨市一七〇团水务站工作,谈及往事,她的眼中闪烁着动容的光芒,深情地说道:“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大明爸爸’接生的。在我们心里,他是给予我们生命,又一路守护我们成长的至亲之人 。”
阿依波塔,寓意 “月光下的小骆驼”,象征着坚韧与灵动;古丽米拉,意为 “花一样绽放”,饱含着蓬勃生机与美好期许…… 这一个个寓意深刻、承载着善良与美丽、幸福与快乐的名字,无一不倾诉着牧工群众对李琳的感激之情。
三十八年来,在这片广袤的牧区,李琳成为300多个孩子心中敬爱的“大明爸爸”。这些他亲手迎接来到世间的孩子们,在岁月的洗礼下茁壮成长。他们有的投身机关单位,成为服务群众的中坚力量;有的身着警服,守护着一方平安…… 李琳满含期许地说道:“只要他们能成长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对事业的热爱与执着始终如一,他说:“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牧民们健康、幸福地生活。许磊 摄
摔倒爬起,在泥泞蜿蜒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只为给受伤的患者送去救命的药品。“没有大明医生 ,我的腰伤就无法治愈。”牧民哈比毛勒拉·拜依占说。
在没过膝深的暴风雪中艰难徒步数小时,只为及时赶到一位难产的孕妇身边。“大明医生,救了我和孩子的命。”牧民米孜古丽·努尔居曼说。
“先把身体养好,钱的事情以后再说。”巴哈古丽·卡尔别克感动地告诉我说:“没有钱大明医生也给我们看病。”
牧工乌木提汗・吾拉孜汗说起李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不仅给我们看病,还会自己掏钱为我们买一些蔬菜和水果。这一买就是五六年。”
面对经济拮据的牧民,欠款两三年都难以收回的,他总是默默用自己的工资结清看病费用。直至今日,还有3万多元垫付的药费未能收回。
在百姓的眼中,李琳的账是算不清的。那辆破旧的皮卡车,常年穿梭在牧区,加油的费用全是自己掏。究竟花了多少油钱,他从未仔细算过。
他的每一份付出,百姓们都真切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们以最淳朴真挚的方式,表达着对李琳深深的敬意与感激之情。
“李医生,孩子满月啦,羊肉都准备好了,就盼着您来呢!”
“李医生,今天我女儿出嫁,您可得来喝杯喜酒呀!”
三十八年来,李琳不仅救治患者数万人次,挽回了近百名危重患者的生命,更是用大爱和责任,在各族群众心间撒下爱的种子。

30多年间,在山上、牧业点上、路上、家中,李琳看诊近1万余例,李琳撑起了大山里牧民的健康。任昱燃 摄
2014年9月,一七〇团实施牧工搬迁工程,三连与一连合并,李琳调至二连,继续坐诊、出诊、巡诊……。这些年,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稳步实施,部分牧民陆续搬离山区。然而,牧区的“老居民”李琳,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调到相对较好的团医院工作,而选择留了下来,因为这里的每一座毡房,每一座石屋都是他的家。
三十八年来,李琳没有在家中过一个完整的春节,不是在巡诊路上,就是在出诊患者的家中。
“母亲摔倒住院,他在山里抢救患者;我生病住院都出院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妻子李秀梅虽有委屈,但看到李琳的辛劳换来更多家庭幸福,她选择了理解和支持。
“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我错过了太多重要的时刻。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上学…… ”说到这里,李琳满是愧疚,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8岁起我就跟着爷爷奶奶回陕西渭南上学。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十年间,爸爸只来看望过我一次。每次想爸爸,妈妈就会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很忙,在山区给牧民治病。”如今已经工作的李浩然说:“我现在理解父亲对工作的热爱,我支持他,也希望他身体健健康康。”
“今年12月,你即将面临退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当我问李琳。“就是留下来,要竭尽全力把年轻人培养好,以后牧区就再也不缺医生了。”李琳说。

李琳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竭尽全力把年轻人培养好,以后牧区就再也不缺医生了。”。任昱燃 摄
李琳还在忙碌地收拾医药,一边叮嘱牧民用药。我走出毡房,发现已至傍晚。此刻太阳收尽苍凉残照沉落天际,最后一缕光却迸发出烈烈朝晖,落在加依尔山脊的曲折上。究竟是山成全了人,还是人离不开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天边的加依尔会永远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矗立在牧民的心里。
李琳是平凡,是万千兵团人中默默无闻的一员;然而,他又显得格外不凡,三十八年来在深山之中,以无边的爱心为各族人民筑起了一片生命健康的庇护所。在边疆广袤土地上,牧区医生这一特殊群体的工作异常艰难,他们肩背药箱,迎着朝阳,披星戴月,以医疗之名守卫边疆,曲折的牧道上布满了生命的轨迹。这份坚守与执着,不仅是医者仁心在岁月中的磨砺,更是“生命至上”的誓言在浩瀚天空下的庄严回响。(任昱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