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歌舞剧《楼兰九歌》的创作邀约,我有一个微妙的心态:好像终于等到冥冥中早已布置的作业,现在终于要展纸作答了。但同时,难度和挑战也隐隐袭来。所有的诱惑都包含风险,楼兰是持久的诱惑,这种诱惑已经持续了许多世纪。我们在古代典籍、僧传、诗词中,在近代以来形形色色的探险家、考古学者、旅行家纷乱的足迹里,在流行歌曲、网络小说、店名酒标、坊间闲谈中……都可以看到这种如彗星划过夜空的诱惑。
《去楼兰之路》。韩子勇作品
这种诱惑,很早也传导到我身上。像一粒草籽,飘落心里,等待一场豪雨。楼兰的诱惑,首先在难以抵达。我在新疆工作时,一半因工作,一半因无法止息的好奇心,曾两次远赴楼兰。有一次,还和楼兰的干尸共居一间铁皮屋。探访楼兰的经历,是我新疆生活的经典时刻,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在这片早已消失的沙海绿洲上,我目睹了空间和时间的浩渺无涯,体会到刺入心扉的沧桑之意,我仿佛永远被黄沙和盐碛埋在了那里,得到生命观的开释和洗礼,知道了什么叫放下。这两次经历的片断,我写进了散文里,也画过一幅画来纪念。但和楼兰的缘分并未结束,这个地方给我带来的震撼和启发,一直回荡,远未尘埃落定。
这次以楼兰为题材的剧本创作,就像那粒草籽和不得不下的豪雨,给我提供了一个契机,一次还魂仪式:我一一抽出与楼兰相关的书籍,放在一排,翻检过去拍的老照片,慢慢阅读、梳理和消化,用清水一遍遍浇灌埋在心里的古莲籽,祈祷梦中的蒲昌海和楼兰城,荷叶田田、绽开红花、散发幽思和清香。
《罗布荒原印象》。韩子勇作品
在西域大地,在历史的沙海烟云中,消失湮灭的古城有很多,比如圆沙、米兰、尼雅……但为什么楼兰这样让人魂牵梦萦,汇聚如此之多古今中外的目光。我们得承认,从一般心理而言,是神秘,是楼兰谜一样的出现与消失。
遥远有多远?遥远是遥不可及但又散发无穷魅力。楼兰的魅力,是历史的魅力、魅惑力。人类的历史兴趣是永恒的、终极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在楼兰这样一个古代和今天都难以抵达的地方,它的出现和消失,贴切交汇了自然和人类的历史。关于楼兰稀薄的散章残简,主要存载于汉文典籍中。近代,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考古发掘、学术研究和遗址保护,实证和揭示了楼兰、西域与中原王朝的血肉联系,“楼兰”这个音译的汉语词汇,在两千多年的沉淀、酶化中,早已视如己出,牢牢焊在汉语世界里。
汉代中央王朝拥有河西走廊,进入西域,是从敦煌、瓜洲进入楼兰。发源于祁连山的疏勒河,曾汇入罗布泊,沿河而行,就到了楼兰。楼兰就是那时与中华主干最早生发相结的一根翠绿西枝。从楼兰向南,是沿昆仑山北麓的丝绸之路南道,向北是沿天山南麓的丝绸之路北道。随着中原与西域的联系日趋紧密,经哈密、伊吾,沿天山北麓的道路开通后,丝绸之路变成了三条。随着罗布泊地区的河水断流、改道,气候变迁、生态变化,特别是丝绸之路的改道,楼兰的门户优势渐被取代。楼兰星散,这样一个最先的西域之门,渐渐湮灭于历史的洪荒之中。但推门而入的第一印象总是最深刻难忘的,最早显影的楼兰,从此不可磨灭,楼兰在中国西域史中曾经的重要作用,其熠熠生辉的名号,一直在时间的微芒中闪烁。
在这个剧本创作中,我重点表现的,就是中华主干上“楼兰”这根翠绿的西枝——西域长史、屯垦戍卒及家属、楼兰王、楼兰居民等保境安民、维护丝路畅通的故事。
《楼兰土垠所见》。韩子勇作品
楼兰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理标识和文化符号。1900年楼兰的发现,引发了近百年的“西域探险考察热”,中外研究楼兰的学术专著汗牛充栋,更有一批以井上靖小说《楼兰》等为代表的文学作品诞生,但在舞台艺术呈现上,楼兰一直“缺席”。基于此,歌舞剧剧本《楼兰九歌》具有填补空白的价值和意义。正确的历史观和开阔的文化视野,深研史籍,爬梳文献,细察出土材料,于历史的纷繁复杂中提纲挈领地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和鲜活的在场感,是我在写作剧本时始终要把握的。但艺术创作不是学术研究,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人物设置合理而有典型性,内在结构清晰而有张力,剧情演进灵动而有逻辑,特别是形象塑造、情理交融、舞台实现的可能性,如何有章有法、浑然一体,是我追求的目标。剧本借鉴《楚辞》的《九歌》章法结构,浓缩和综合楼兰变迁史,压缩、取舍、转化、组合,形成连贯情节故事,表现了自古以来中原和西域交往交流交融、和平团结幸福、维护丝路畅通的主题。全剧分为《蒲菖春歌》《楼兰城歌》《大漠驼歌》《长安夏歌》《哀歌》《离别歌》《瀚海歌》《绿洲婚歌》《丝路欢歌》9个篇章,以九段歌舞场景结构全剧,应和“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之言(《左传·文公七年》)。剧本没有采取惯用的“情节剧”构思,而是运用“散点透视”手法,选取关涉楼兰的九段历史事件,呈现不同场景加以表现。每“歌”皆有“小故事”,以为基础和支撑,围绕楼兰“兴而衰,衰而迁,迁而再兴”这一主线,环环相扣,再现楼兰历史命运演变的完整逻辑,使全剧九段浑然一体,增强可视性和感染力,观众可借此获得对楼兰故事的完整和正确认知。既有跳跃性,又有画面感,同时为二次创作提供想象空间和施展余地。在歌词的抒写上,力求典雅、凝练、优美,既有汉语古风,又有西域民歌的风格特征,使其诗意盎然,富有感染力,这些都使我颇费心思。“文章合为时而著”,更重要的,是要在文化润疆、加强民族团结、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方面立意、着力。
剧本是一剧之本,但舞台艺术是综合艺术,最终要立在舞台上,要仰赖主创团队和演员,特别是导演、作曲的努力。孔德辛是知名导演,曾创作舞剧《孔子》等重要作品,我们在舞剧《秀水泱泱》中已经有过一次难忘的合作,我期待再度的合作能更上层楼,使作品臻于化境。我想,楼兰的佛塔和长城的烽燧前,也曾响彻《心经》的一段文字:“去吧、去吧,去经历、去感受,度一切众生到彼岸。”歌舞剧《楼兰九歌》创作、排练,必定是一次长旅,一次穿越和抵达,如同丝绸之路,连接中华,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血肉联系。(韩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