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史》,黄毅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读黄毅的散文集《疼痛史》(作家出版社),我是以笑声结束了阅读。第一次翻开这本书,从装帧、插图到内容,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沉重感,《疼痛的缘起》《我看到了我的白骨》《永久寂静》……窒息的苦楚。然而,这只是缘起。
一、黄毅的叙述世界
“因为疼痛,所以我知道我是活在当下。”如果我们仅仅从生理感受的角度,去理解作者笔下的叙事,肯定是最易于被作者带动起阅读兴趣的发因。作者对疼痛感铺陈的描写,似浪涛一浪盖过一浪,似沙梁一波高过一波。眼光掠过,心鼓咚咚,芒刺在背,痛彻骨髓。那种挤压感,带来身体极度的不适,却又不忍弃卷,不能释怀。人以眼、耳、鼻、舌、身感受色、声、香、味、触五种感觉。作者聚焦身体的疼痛,金戈铁马,纵横驰骋。其身疼痛,其心旷达。
我一直被黄毅散文叙述的情境所缠绕,也被那些内容的生动、时空的跨越所纠结。从自己身体的一个痛点说起,辐射开来,写家庭、写社会、写自然;写爱情、写亲情、写友情。我一次次在页眉页脚上情不自禁地批注,追随作者的心路历程,理解作者叙事的时空分割,了悟作者从疼痛中顿悟的人间清醒。黄毅说:精神的疼痛似乎更加隐秘,他往往不以疼痛的面目出现……疼痛着的精神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它的面前没有一块完整的东西……读完《疼痛史》全文,再回味书的缘起,我领悟着黄毅的初心:如果换个书名,三个字的就叫“生长史”,六个字的就叫“生命的生长史”。
二、黄毅散文的现实主义价值
(一)从自体到群体的叙述对象
《疼痛史》说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身体的疼痛,而是他所接触的一群人的生命疼痛和伴随他们人生的时代的创痛。作者走出了一个人浅吟低唱的自我欣赏,把笔触悄无声息地从自我的窄巷走向社会宽广的地域。黄毅的“疼痛”,如果不仔细品味,你会被他嬉笑怒骂的文字里肉体被虐的痛感所迷惑。那只是一种文字的假面。更多的时候,这种“疼痛”像一驾马车,疾驰在人间大地,聚焦生龙活虎的人们,不同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将人间的喜怒哀乐展示出来。像一幅不断闪回的风情画,让我们看到那些接受“疼痛”、忍受“疼痛”、与“疼痛”共存的百态众生。芸芸众生纷至沓来,在“疼痛”中生长。骨科专家Y主任,教授麦肯基疗法的女军医,莲花妙指的大气功师,以膏药治病的牛医生,南山白杨沟独门绝技的哈萨克民间医生,“醉糖”的同学,被历史和时间耽搁一生的上海知青马老师,“听响”被手榴弹炸残的高个子同学……你时刻可以感受到一种肉体穿心的疼痛,更多的是,作者以叙事的口吻写小人物的生存百态,一个个呼之欲出的鲜活人物,和作者一起掀起艰辛的人生盖头。我在《出身》一文后,眉批:黄毅先生的《疼痛史》,不是为了写一段肉体的疼,而是借此引申出的情亲、友情和爱情以及政治悲情的成长之痛,充满了自己对伦理、道德和扭曲政治的无形批判,写出了一种生长状态,让人感到来自心里凡人的苦难和痛楚。读完《不要脸》,个子高挑且腿长的上海知青刘老师折磨得人难过,仿佛看到一副美丽的图画被涂鸦,然后撕碎。我眉批道:黄毅先生的散文一直在说人的故事,灵动而妩媚。本真的生活,挣扎的心灵,时代的绝望。着笔于人而长于灵魂,这种文字是有力量的,有分量的,是痛的!
(二)从生命之初到生命终结的时间雕刻
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兄长的意外;流淌着察哈尔蒙古族血液的巴登、美术老师阿木尔的酒殇;吃药麻雀糖稀毙命的彪子;再也看不到的阳光下变幻的女同学娅;会下围棋、骑着小摩托去机场接朋友的工人陈放,得了肝病去了天国;颤颤巍巍拄着双拐从八楼坠地的骨髓癌患者;塔克拉玛干柯克亚油田因油罐爆炸牺牲的临时工大霞……他的散文像一本社会史日记,一直在写生存和死亡。那些慈爱的人、美丽的人、朴实的人、普通的人,一个个栩栩如生,将生命的爱和疼痛亮出来,尽管生活是那么不如人意,活着千辛万苦,却依然那么善良和闪亮。我做了一系列眉批:充满了对社会和生命的思考;让人心疼的文字,对一个时代落后、愚昧、野蛮的批判,阐述着人性之痛;还能这么清醒地揶揄苦难,乐视生命的光芒,有时候觉得黄毅先生在鸟瞰这个世界,却从没有离开过大地,忽略过生命。
黄毅的文字,在为生命背书。生命是一场时间的逆旅,无论如何走过,生命的价值依然存在,生命的光芒依然灿烂。
(三)从新疆到世界的空间视界
一块土地、一群人物和一段生命的过程,构成了一个作家和另一个作家的区别。卓尔不群,除了天赋异禀,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悲悯,对土地的热爱。鲁迅先生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堂,茅盾先生星火燎原的中国《子夜》,莫言先生的高密叙事……无不是对作者生活的时代、故土和普通人物的艺术创作。一个作家是无法脱离他所生活的环境的。再多的宏文伟著,时空穿越,如果没有了脚下的土地,没有了热爱的人民,没有了火热的时代,那些文字注定缺少持久的力量,结局都是一个:凋谢或者枯萎。黄毅散文的视角是独特的,视界是宽广的。他走过千山涉过万水,依然回到了文学萌发的原点。他所有这些特色都是从戈壁绿洲、雪山草原的泥土里长出、开出的艺术之花。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属于黄毅的新疆叙事、新疆人物志,也是属于读者的新疆风情的饕餮盛宴。离开了新疆这块土地和生活,新疆作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黄毅散文的现实主义价值是珍贵的。习近平总书记说,文艺工作者要“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艺术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但一定要脚踩坚实的大地”“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
黄毅作为有影响力的作家,他最难能可贵的艺术素养和文学品质,就是深耕在新疆这块美丽大地,写出“疼痛”之后,显现出的人间的美好,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文学的方式,润泽不同民族的心灵,共建精神家园。“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季里的清风一样,能够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能够扫除颓废萎靡之风。”(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疼痛史》看似从自我叙述开始,但却关注着生于斯长于斯的泥土和生命。这种作家的使命感,并不是每个人都本自具足。回避时代、逃避思考,躲避精神“疼痛”,以搜寻远古而自我“佛系”,漫步在文学的花前月下,也许是一种时髦。黄毅的散文却是挺立在戈壁的胡杨,盛开在沙漠的红柳花。没人能忽视他的作品,时间不会忽视他的文字。这是一个作家的精神高度和审美高度。
三、黄毅文字的文赋风骨
阅读黄毅的文字,需要一个电闪雷鸣或者风雪交加的天气氛围。在那种气候下,黄毅疼痛的文字感会扎出鲜血,痛彻心扉。同时,会生出回肠荡气的契合感,那种文字的力量,合着环境的渲染,会使人有种疼痛不过如此的出离感。你会感受疼痛,感受心灵切割的撕裂。在一瞬间,你也能感受光芒万丈的明亮:人生这些疼痛都能受下,还有什么是我不可以承受的苦难?温暖和希望弥漫在心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刘勰《文心雕龙·诠赋》)“铺采摛文”,在于文的外在特征和语言特点;“体物写志”在于文的题材与内容,抒发感情,表达思想。赋的创作方式以肆意汪洋表现语言的美,呈现出汉语独特的音乐美、结构美和色彩美的特质。
黄毅的散文,深得赋体文的浸染,讲究语言的境界,以物言志,自由洒脱。以记事抒情的写实风格,排山倒海的气势,抒发情感、描写情节、展现场面。自如地表现出对语言的把控,烘托出文章的节奏、文字的音韵。“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成为《疼痛史》语言运用方面的特点,使情感表达与语言表达完美融合,呈现出追求语言高度的一种执著。说腰疼的起源,只因一次简单的跳跃而落疾,写得绘声绘色,那个飞跃的动作十分漫长,在时间里穿越,文字带着飞翔的力量,飞过少年到中年。每一段写治愈腰疾的过程都九曲回肠,或疼或痛或痒或炙。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仿佛痛心切骨,让人痛不欲生。在读这样的文字时,有一种紧张感,一种压迫感,一种痛快感。阅读的体验非常深刻,令人窒息又痛快淋漓。这种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铺陈叙事,是黄毅多年对语言深刻理解、自如运用的结果,使他的语言具有了全息的效果,穿越时空,构筑了其散文独特的文字表现。读黄毅的文字,犹如夏日手捂嶙峋的山石,坚硬、厚重而又透出消暑的凉意,沁人心脾。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登徒子好色赋》)宋玉描绘臣里之美者极尽夸张和比喻。而黄毅极尽铺陈之势,述说疼痛激发的力量,“谁的疼痛,就是我的疼痛”。以“疼痛”喻“生长”的慈悲,这是他文字表现出的张力,也是作家以他者视野铺开的悲天悯人的大境界。
“我习惯了疼痛,但是一直不能适应它。”疼痛是一种状态,就如生长是一种必然,我们无法躲避苦难,就如我们无法摆脱疼痛。但我们必须与它共存,生存的惬意是以疼痛的面目出现的,万物生长!
作者简介:
鞠利,现任新疆教育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新疆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中国编辑学会教材委员会理事,是出版人、审读专家,也是有较大影响力的新疆本土作家。
鞠利在做好出版工作之外,业余时间一直致力于新疆新时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创作,著有《同心兄弟》《援疆兄弟》《驻村兄弟》《在新疆长大》《我和胡杨的约定》《有些时光》《序曲》《美好生活》等八部以反映当代新疆生活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合作编剧的《同心兄弟》《我和胡杨的约定》被拍摄成30集电视连续剧。《在新疆长大》荣获第六届“天山文艺奖”作品奖。《援疆兄弟》《美好生活》分别入围第九届、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作品。作品均讲述新疆故事,广受读者喜爱和媒体好评,他也被媒体誉为新疆“南疆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