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中国宫颈癌防治工作的路径绘成一张图,原点在北京——中国妇产科学的奠基人林巧稚,上世纪50年代曾走街串巷开展普查,把“预防为主”的理念带给国人。而最西边的坐标,应该在新疆和田。那是一位维吾尔族妇科医生,在风沙肆虐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标注的。
11月1日,玛依努尔·尼牙孜(前排中)和她的团队分析一位患者的影像报告。记者 秦梅花摄
她就是自治区人民医院主任医师、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玛依努尔·尼牙孜。
在维吾尔语中,“玛依努尔”意为“明亮的月光”。
18年前,她奔波在南疆大地上,为各族农村妇女开展宫颈癌筛查和早诊早治。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她依然奔走在宫颈癌防治的路上。
翻开玛依努尔人生履历的每一页,人们分明看见:一颗满怀大爱的心灵,光明澄澈,皎然如月。
11月1日,自治区人民医院妇产科研究室,玛依努尔·尼牙孜(中)和她的团队进行宫颈细胞图像分析。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秦梅花摄
(一)
无论在哪里,无论作何选择,实现梦想都要有一股精神。
——摘自玛依努尔·尼牙孜在复旦大学2015届本(专)科生毕业典礼上的发言
2002年12月24日。
东京街头,霓虹闪烁,欢快的节日乐曲飘荡着,这是日本年轻人钟爱的浪漫日子——平安夜。
医院病案室,只有玛依努尔还在忙。舍友说,国内寄来了贺卡,她知道那是女儿的心意。走出医院,雪花纷纷扬扬,旁边一对母女说说笑笑,霎时,泪水打湿了她的双眼。
这一天,也是玛依努尔的生日。
这么拼命究竟图啥?她问自己。
其实,她心里有答案。
玛依努尔从小就爱学习。初中毕业,她进了护训班,在班里年纪最小,却最用功。
听说可以推荐工农兵学员,玛依努尔跑到老师那里,“我不想只做个中专生,我想上大学。”
因为母亲是医生,玛依努尔做梦都想上医学院。她努力备考,如愿进入上海医科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前身)学习。
大学毕业后,玛依努尔被分配到自治区人民医院妇产科。查房时,她的心被撕扯着——
2间病房,16个床位常住满,患者全是宫颈癌晚期。她们大多面色枯黄,被病痛折磨得瘦可见骨。因病变组织化脓而散发出的刺鼻异味,充斥着病房。
“她们咋就这么苦!”玛依努尔下决心,要在宫颈癌防治上蹚出一条路。
一有空就去钻研专业书籍,她只希望自己能多学一些、再多学一些。母亲去世了,玛依努尔是家中老大,需要照顾弟妹。有时刚翻开书,弟弟就跑过来,“姐,帮我补补裤子。”“姐,我饿了!”
一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要考英语,玛依努尔没通过。院长出了主意,“医院要办日语学习班,你去参加吧。”
课程越来越难,原本50个人的班,最后只剩她一人。1988年,原卫生部开设老少边区日语培训班,全疆给了3个名额。玛依努尔胆怯,科室主任胡燕燕替她报了名,“我希望咱们科能飞出个‘金凤凰’。”
没有让主任失望,她考上了,前往中国医科大学开始一年的“魔鬼式”培训。有时一觉醒来,手里依然捧着书,听力磁带已播到了头。
机会来了。1992年,玛依努尔通过考试,成为日本“笹川医学奖学金”研修生,进入日本医科大学学习。她翻看杂志,选了一位发表文章最多的教授做导师。
2年的学习结束了,一边是导师的诚意挽留,另一边,丈夫在电话里说,孩子到了青春期,需要妈妈。一个两难选择摆在她面前。
为了孩子,她回国了。这是玛依努尔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理想为家庭让步。
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没有一天她不后悔。
没想到,3年后,导师寄来“笹川医学奖学金”特别研究生通知书。这次,她没有犹豫,“我要读博士!”
她开始疯狂学习英语。去图书馆借来免疫学、遗传学英文原版书,把最后面的单词复印下来,裁剪成口袋大小,每天揣在兜里,走路吃饭都在背单词。最终,她如愿以偿,考上博士。
有杂志向导师约文章,她要来题目,“能不能让我试试?”“你会写吗?”“我不会,但我可以学。”白天工作,夜晚鏖战,稿纸在桌上堆了一摞又一摞。
进了实验室,更是两眼一抹黑,试剂的名称看不懂,仪器设备没见过,老师说:“这里没人有义务教你,你得自己学。”为了盯一个实验结果,她就睡在实验室。
15篇日文论文,1篇英文论文,这是玛依努尔6年读博期间的成果。导师惊叹,即使是本地学生,也取得不了这样的成绩!
毕业时,她受邀代表留学生发言。讲话稿里,除了感谢的话,还有异国求学的酸甜苦辣。
“对不起!”没想到,发言结束后,导师走到她身边,语气中满是歉意。
“真没想到这些年你离开祖国、离开家,每天竟是这样度过的。疏忽了对你的关心,是我的错。”玛依努尔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2003年,玛依努尔博士毕业。那年,她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开完会从北京返回日本,毕业典礼上,同学们说:“没想到留学生也能当人大代表。”导师以为她要回国从政,“要放弃医学事业吗?你这么优秀,太可惜了!”
导师建议她留校任教,玛依努尔谢绝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为什么来!”
11月2日,玛依努尔·尼牙孜(前排中)在洛浦县妇幼保健院了解当地宫颈癌防治工作,并给与指导。记者 秦梅花摄
(二)
妇科医生是平凡的实干家。
——摘自玛依努尔·尼牙孜荣获2022年度自治区科学技术奖突出贡献奖时的发言
2007年夏,于田县。
一位女子,约摸二十出头,赤脚趿拉一双塑料拖鞋,红色T恤下,高高隆起的孕肚很显眼。
“我说过啥你忘了?生这个孩子很危险,搞不好命就丢了!”玛依努尔高声对女子说道。
当时正在读研二的祖木热来提·艾尼瓦尔瞪大了眼睛,“老师平时柔声细语,从没见过发这么大火。”
女子叫阿依古丽。一年前,祖木热来提跟随老师来这里做宫颈癌筛查,阿依古丽被确诊。玛依努尔反复叮嘱,“得了这个病一定不能怀孕,治好了再想生娃娃的事”,可她没当回事。
斥责背后,是心痛,是无奈。
当时,南疆妇女健康意识较为薄弱,宫颈癌是啥,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现时,常常已是晚期。
宫颈癌防治,关键就是一个“早”字。
“这件事必须有人干。”2005年,玛依努尔向医院申请了10万元,去南疆做宫颈癌筛查。
带着启动资金,她和团队去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的于田县。
很快,钱用完了,筛查不得不中断。
为了找资金,不爱求人的玛依努尔开始四处“化缘”。
2005年8月,时任卫生部党组书记、部长高强来医院视察,玛依努尔抓住机会,汇报了和田地区宫颈癌发病情况和她带队开展的工作。
“你们自发开展筛查,很不容易!”不久,玛依努尔团队上报的可行性报告获卫生部批准,和田地区被纳入宫颈癌早诊早治中央转移支付项目,成为全国第六个试点地区。
紧接着,在国家卫生部门的支持下,她又争取到一个国际协作项目,获得150万元资金和设备支持。
向南,再向南。2006年9月,玛依努尔带领团队和外国专家,带上最先进的仪器,又来到于田县。
从没见过这么多形状古怪的器械,第一天,妇女们懵了。
“有个东西放进我身体里,又胀又疼。”做完检查,有些人哭着对丈夫说。
“不会影响以后生娃娃吧?”听完丈夫的话,她们更怕了。
第二天,午饭时间过了,村委会大院里,一个人也没来。
往地头跑、往家里跑,玛依努尔带着妇女干部,脚不沾地做宣传。最后妇女干部都累了、烦了,“以前没查过,不也好好的吗?干嘛要费这么大力气!”
慢慢地,妇女们明白,原来,妇科检查有不舒服和疼痛感是正常的;原来,有些姐妹已经得了宫颈癌;原来,这种癌发现得早就有救……
白天,妇女们在地里忙;傍晚,一窝蜂赶来。
根本停不下来!弓着腰,保持一个姿势,玛依努尔常常坚持五六个小时。有时外面刮起沙尘暴,室内就“下土”,戴上好几层口罩,还是呛得喘不过气。偏远乡镇晚上9点就停电,她们打着手电筒继续干。最多时,5天为5000名妇女做了妇检。
初筛完还要做复查,妇女们怕麻烦不愿来。去馕坑边叫回来,到巴扎上喊回来,从被窝里劝出来,为的就是不漏一人。
第一次,新疆开展了规模化、规范性宫颈癌筛查;第一次,新疆摸清了宫颈癌发病率等基本情况;第一次,新疆建起了宫颈癌数据库。
这些数据,为国家农村妇女“两癌”(宫颈癌和乳腺癌)筛查项目在新疆落地提供了数据支撑。2009年,新疆14个县跻身该项目国家首批试点县。
这些数据,也为玛依努尔在宫颈癌发病机制方面的研究夯实了基础。她首次发现新疆妇女HPV(人乳头瘤病毒)感染具有的高频突变及特有突变,首次证实宫颈癌的发生和发展与细胞免疫、体液免疫功能的下降密切相关……
古稀之年的玛依努尔如今还坚持到农村筛查。多年来,玛依努尔团队累计完成宫颈癌筛查6万余人次,机会性筛查近30万人次。她说,最幸福的是,见证了新疆宫颈癌发病率大幅降低。今年,团队在南疆筛查出的确诊患者,较2006年减少了60%。
玛依努尔培训过的学员遍布全疆,有上万人。洛浦县妇幼保健院大夫穆耶赛尔·阿西木,不仅能独立带领团队开展筛查,还成了宫腔镜技术“大拿”。今年以来,她们和玛依努尔团队一起,累计在全县完成筛查1.8万人次。
这些年,新疆妇女的健康意识越来越强,国家的投入也越来越大。2013年,新疆将患有宫颈癌的农村困难妇女全部纳入重大疾病救治范围。各级妇联还为低收入妇女设立了“两癌”专项救助基金。
“以前妇女怕筛查,内心深处是怕生了病治不起。现在有好政策托底,妇女们很积极。做宫颈癌防治,我们更要加把劲儿。”玛依努尔说。
11月2日,洛浦县恰尔巴格镇阔恰艾日克村卫生室,玛依努尔·尼牙孜(中)给村民做宫颈癌筛查。记者 秦梅花摄
(三)
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
——摘自玛依努尔·尼牙孜留学日记
去年6月,玛依努尔接到院办电话,“有患者把你告了!”
原来,有患者想找她看病,可号早就挂满,情急之下打市长热线“告状”。
还有些患者,上了手术台,硬生生躺着,必须亲眼看到她来,才肯打麻药。
“非玛依努尔不可”,这句常令医院感到为难的话,饱含着患者对她的高度信任。
她没有辜负这种信任。从医47年来,她完成恶性肿瘤手术和疑难手术2万余台,抢救危重症患者9000余例。走在街上,甚至走在外地时,会有患者忽然迎上去,“玛依努尔医生,是您吗?感谢您曾经救过我的命!”
玛依努尔有把“金”剪刀,那是一把组织剪,刀头微翘,刀柄是金色的,比一般剪刀略长些,便于深入盆底。
眼睛微眯,手握那把专属剪刀,一挑、一拨、一剪,薄如蝉翼的血管鞘膜被分离了,位置极深的病变组织被清除了。这是科室里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场景。
学生也想用这把若有神力的“金”剪刀,她说,用可以,等你把技术练到炉火纯青。
有人说,她身体里装着个“永动机”,不然,已过了退休年纪,咋还这么拼——每周3天门诊,有时连续坐诊6个小时接诊80多位病人;早上9点准时到岗,手术、开会、查房、看文献,最晚时,凌晨3点才出手术室。
有人说,她是“铁人”,不然,每天只吃早餐,中午、晚上就靠咖啡,咋撑得住?
她说,养成习惯了,这样省事,进了手术室,就能待一天。
有天深夜,来了位病人,是瘢痕妊娠,这种急症比宫外孕还凶险。接到求助,玛依努尔从家中赶来。
手术中,哪怕一丁点失误都会引起大出血。
打开后腹膜,扎髂内动脉……一个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2个小时,手术成功,没有大出血。备好的2000cc血没派上用场。
“玛依努尔老师可以‘封神’!”大家感叹。
“她是‘定海神针’,即使站在那什么也不做,我们也有底气。”有学生开玩笑,要把“女神”的照片打印出来,挂在手术室墙上,有她“看”着,稳了!
欲于群峰之巅,就要跨越山海。
2010年,自治区人民医院妇科申报国家临床重点专科。
评估答辩时,对手全是国内顶尖团队,其中不乏院士专家,玛依努尔心里没底。
想到推进新疆宫颈癌防治需要这个机会,她决定放手一搏。
她把这些年为降低新疆宫颈癌发病率所做的努力、取得的成果娓娓道来。
最终,她成功了。这一结果在西北五省区一枝独秀。
那一刻,玛依努尔感到无比幸福。
玛依努尔有时“霸道”。韩莉莉最初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卵巢早衰,这是白领女性的多发病,选这个方向十分热门。
“做这个研究的人有大把,要想当我的学生,就要甘坐冷板凳,把宫颈癌研究做深做透。”最终,韩莉莉成为老师的追随者,研发出平价安全的抗宫颈癌新药,获得自治区青年科技奖。
玛依努尔有时“无情”。有下属找她哭诉,工作忙顾不了家,老公吵着要离婚。她板起脸,眉毛一横,“选了女医生当媳妇,就得忍受这些委屈。回去好好劝劝,如果还要离婚,这种老公,不要也罢!”
玛依努尔有时“执拗”。鲁静在石河子大学读研,中期考核时,她每天坐2个小时班车,从乌鲁木齐赶到石河子,为爱徒坐镇指导。鲁静劝她别去,她发了火,“别人都有导师在,我不去,你就像没妈的孩子,不行!”
关键时刻,总在背后默默支持,参评大奖,总把学生名字挂在最前面。目前,她已培养56名硕士、博士。
2020年11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这是包括中国在内的194个国家首次共同承诺要消除一种癌症。
“这个目标实现时,我一定会因为失业而高兴。”玛依努尔说。
11月1日,玛依努尔·尼牙孜安慰一名术后患者。记者 秦梅花摄
(四)
爱能使伟大的灵魂变得更伟大。
——摘自玛依努尔·尼牙孜在第六个中国医师节宣誓仪式上的发言
“各项指标都好着呢,您放宽心,高高兴兴的啊,过几天儿子就来接您出院……”俯下身子,脸颊轻贴老阿姨的脸,掖一下被角,嘱咐护士按时量体温……
查房出来,玛依努尔冲护士长克热曼·牙库甫招手。
“抽空去给31床的托依汗阿姨买双厚点的鞋子,让她脚底热乎乎地回家。”说着,把钱塞进克热曼手中。
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幅画面,克热曼依然会心头一暖。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者或许就该这样。
2010年冬日的一天,一对老夫妻,没有挂号,推门进来。他们从于田县来,妻子在筛查中被确诊为宫颈癌。
哆哆嗦嗦,老人从包里掏出一沓旧旧的零钞,恳求玛依努尔救救老伴。
鼻子一酸,她赶紧招呼着把患者收进来。
农村病人看病住院,主要靠新农合。一查,名字登记错了,新农合无法使用。
“病人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帮帮忙!”玛依努尔找到当时的自治区卫生厅,敲开了新农合办公室的门。
“挺感动的,一个大专家竟为素不相识的患者这么费心。”工作人员赶紧应下来。
一天后,手续办妥了,老人手术很顺利。
“想想办法吧,总不能让她们回去。”住院床位紧张,她常拜托护士长“加塞”,却从没有一次是为亲友。让她“违规”的,总是那些处境最难的患者。
眼里看的是病,心里想的是人。
“清茶泡馕,这行吗!”于是,牛奶、鸡蛋就摆在患者床头;
“回家路费不够吧?”于是,车票就放进患者行囊;
“虽然生病了,也要好好过年。”于是,红包就塞到患者手中。
……
这份深情,让患者仿佛置身于银色的月光之海中,身体和心灵都被治愈。
同样被“治愈”的,还有一起共事的白衣天使们。
护士长徐佩风当时刚工作,一名患者急需输血,玛依努尔催她速去血库拿血。
一连填了几张表格,等待血库人员配血……第一次走取血程序,她心里急呀!连催几次,对方脸一黑,怼了她几句。
强忍泪水,一路小跑把血送到手术台上。下了手术,玛依努尔轻轻摸着她的头说:“受委屈了?但你想想,病人因为你的努力救过来了,这多好啊。”从此,她觉得,心里有患者,什么委屈都能吞下去。
团队要去村里做筛查,玛依努尔总会备齐常用药,生怕大伙儿身体出状况。
玛依努尔不爱社交,但逢年过节,总会做一大锅抓饭、手抓肉,请同事们来家里聚餐。
科室有位年轻的大夫,名叫马依努尔·艾肯。因为名字与老师同音,许多患者慕名而来。
“我也想像老师那样,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