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托我向老友易中天约篇专栏稿件。我把电话打到了厦门大学,中天听了才一半便急匆匆地说:“炯浩兄,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现在欠出版社的文债甚多,加之马上去法国讲学,你的约稿,我断然难以完成。这样吧,我实在难以完成署名文章了,而我在新疆的情况你都是了解的,凭兄挥洒,我全认账。何况兄乃新疆‘名记’,以你之目,写我之‘眼’,也许你的‘目’更‘毒’些,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真实的面孔。”
要写中天,必须要从认识中天那时写起。
中天18岁由武汉支援边疆来到新疆,在新疆兵团石河子150团当“军垦战士”,我在石河子一家工厂抡锤打铁,那时我常在报纸上弄点小文章,他则是团场的“秀才”,同在舞文弄墨,彼此便相互耳闻了。
1974年冬,《新疆文学》在石河子总场召开笔会,中天参加会议时抽空到工厂看望我。我们的“同类项”是上海支边青年,也在150团支青连干过,谈起支青熟人他们都认识。我便用劣质酒和便饭招待他,问起他如何分到号称“小西伯利亚”的150团的。易中天说,从武汉到农八师时,本来可以分到离石河子近一点的地方,带队的人听说有个共青团农场,名字非常好听,便鼓动大家去“共青团”。他们一行便分到了150团,一到了地方,才大呼上当。
不过,中天属于和“工农”结合比较好的一个。到了连队后,周围农工见他身瘦体弱,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都不愿和他分在一个班,谁想他脱下学生装,穿着背心便下了地,干干瘦瘦不到1.70米的个子,干活却很拼命。重体力活让他胃口大开,海碗盛上一大碗土豆疙瘩,筷子叉上3块包谷馍,不一会儿全填进了肚里,让女支青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能吃也能干,所以没人再敢叫他“饭桶”。
中天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有中国文人的刚正不阿,那时,他参加了保护老干部的派别组织。因其父是高级知识分子,属于“臭老九”,他便被掌权的左派们弄成了“内控”,食堂里贴了他很多大字报。但易中天很有保护自己的一套办法,每逢买饭时,他便戴一只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任你大字报铺天盖地,他反正看都不看一眼。
有个“左派”摸透了他的心思,便上前找茬说:你为什么草帽戴得这样低?
中天装得很惭愧的样子说:鲁迅先生说过,“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嘛。
“左派”是个中学老师,便揪住“辫子”说,下面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你对谁“横眉冷对”,谁又是“千夫指”?
中天的辩才在那时便十分了得,他反击说,后两句也是鲁迅的诗,你敢反对鲁迅?再说我并没有背后两句,即使背了,你难道自认是国民党,是“千夫指”?
“左派”们见中天还敢顶牛,便“呼啦”围了上来,这时中天摘下草帽说,帽子摘下了可以了吧,然后冲出重围又背了句屈原的诗:吾方高驰而不顾!中天引用的屈原的诗竟无人听得懂,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
后来,团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半专业文工团),没有会写剧本的人,还是得把中天调进去。这个宣传队还真人才济济,一名唱男高音的后来调到了中国煤矿文工团,中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倒也如鱼得水。
那时农工一级工资是38块9毛2分,自谑为“3892部队”,宣传队都是些才子佳人,这点钱如何能够消费?于是,年轻人便将裤腿一扎当口袋,去偷连队的苹果,偷上一口袋便够吃一周的了,有点“迂腐”的中天不愿吃偷来的东西,还文绉绉地说“嗟来之食,吾不与也”,常惹来朋友们的讪笑。
这天,集体宿舍来了位张姓武汉青年,大家热情款待他,还洗了一袋苹果,让他带回去,不想那人随大家逛商店时临时搭便车回了。众人回房后,见中天正大嚼苹果,有人打趣问:易大作家不是不食“嗟来之食”吗,那苹果可是偷来的呀!
这次中天倒振振有辞起来,他说,张兄乃吾等贵宾,赠予贵宾的苹果自然身价改变了,张兄转赠予我,当然先食为快,先食为快呀!一番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因为我的妻子是上海支青,曾经在中天待过的150团4连工作过,所以中天到石河子大抵借宿在我家。
那时,我的工资是56元5毛6分,比起中天是“高薪阶层”。所以中天每次来,我都要舀出从上海背来的大米,从小卖部买来大肉罐头,再炒上他带来的鸡蛋,在那个年代便是“四星级”了。
几杯劣质烧酒下肚,不胜酒力的年轻人便开始放荡形骸起来,中天未来的妹夫詹世平(后来,中天做月老,将其妹介绍给好友詹世平,后来詹成为湖南日报资深编辑)醉眼朦胧地说:我将来要做中国的普希金,你高炯浩去做现代的李煜,易中天写剧,就当个中国的莎士比亚吧!狂言即出,3人大笑不止。
1975年夏,中天和詹世平骑车一路寻友拜师,第一站到148团看望杨牧(曾任《星星》诗刊主编、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二站到石河子市看我,第三站去144团拜见诗坛泰斗艾青先生。
一路全程160公里,他俩还是同骑一辆破“永久牌”自行车来的。中天很爱面子,知道我家那位上海支青爱吃,便在临近市区时到老乡家里买了十几个鸡蛋,我便沽酒炒鸡蛋招待他们。
到了晚上,我将妻子赶到女宿舍去住。当时,石河子正闹地震,为了防震,我在大床下面搭了个地铺,世平年龄最小,争着去睡地铺。我说二位远道客人,我一直睡在地铺下,就不必客气了。
那晚,我们谈诗、谈戏剧,也谈人生,虽然睡的是“上下楼”,但并不影响聊天,3个人一直聊到凌晨5点,仍毫无睡意,几乎算是彻夜长谈了。
后来,易中天和詹世平又来玩,该如何招待他们呢?我打听到农学院那晚放《闪闪的红星》,便陪上他俩,从石河子城西端跑到城东端看场电影。
那场电影竟让我们3人兴奋不已,可见当时我们对文化的饥渴。回家后,我们还就电影的艺术和手法评说了半天,易中天毕竟是写剧本的,他谈到了“蒙太奇”这个电影专用名词时,我竟是第一次听说。
“四人帮”终于做了阶下囚,科学的春天重返人间。在新疆,杨牧、易中天、周涛等诗友们诗兴勃发。1978年,新疆人民出版社约稿,要给大家出个人诗集,我也在受邀约名单之内。这振奋的喜讯,让人难以安眠,我及时寄去了诗稿。不久,出版社将我及杨牧、易中天、周涛等6人的诗作以每人一辑的形式,出版发行了一本题为《春满天山》的诗集。
这是“文革”后新疆出的第一本诗集,大家的喜悦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接着杨牧在《诗刊》上接连发了《在历史的法庭上》《我是青年》等成名之作,明显走在了中天和我的前边,一次中天和我聊天,谈到诗歌创作,他颇有感触地说:炯浩兄,现在我们真是望洋兴叹了,说完他又诠释了一下:“洋”是“杨牧”的“杨”。
易中天(后排左4)与兵团战友合影
那时的易中天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思想活跃、才思敏捷、口才极好,善于形象思维,喜动忌静。我认为此君将来可能会在诗歌上大有发展,但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想象他将来会走学者之路。
好像是1978年吧,中天又到我家来了一趟,这趟居然不和我谈诗了,一脸沧桑的样子,我问近期在干些什么,他说,你调乌市文化局帮工,杨牧兄调到了市文化馆,我总不能教一辈子书吧,我正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
我默然,因为虽然都发了些作品,但又都是被耽误了的一代,三十好几的人了又是高中文凭,能考得上研究生吗。我便劝他考个好一点的大学中文本科也是不错的,干吗一定要考研究生呢。
中天一脸苦笑说:我教的是高三语文,和我的学生一块进考场,换上你受得了吗,万一考不上还有何面目,所以我必须考研。
那个年代是“耽误了的一代”只争朝夕的岁月,大家慌着充电加油,我也忙着熟悉编务和业余创作。不久后,传来中天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消息,我暗自为他庆幸。
他一定是乐不可支,没有和大家告别,我们也没能给他送行,他便乐颠颠地跑去武大报到去了。
一别数年,听说他毕业后留校当了讲师。一天,一位叫袁雅蓉的写诗的青年找到我,谈到她刚从武汉大学经济系毕业,我便随意问了一句:知道中文系有个易中天吗?她说,不仅知道,还听过他的课。我便感到奇怪,她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便说:易老师在武大很有名气,所以等到他讲大课时,其他系的同学也都挤去听课。我心中暗想,中天的口才可找到发挥的最佳舞台了。
1999年,我的工作单位《工人时报》把中天请来乌鲁木齐讲学,这时,中天已出了几本社会学方面的畅销书。课堂设在乌鲁木齐银都大厦,学员是新疆各大企业的老总。
我去看他。当我走进礼堂时,中天正在台上侃侃而谈,看到了我,便两手合十和我打了个招呼,继续讲他的课。我在座位上细细地“品”他,感觉此时中天少了青年时的豪气,多了中年人的沉稳。课堂内容好像是营销学,虽然不乏幽默,但毕竟不是形象思维的东西。
下课后,我到中天客房处聊天,谈了阵往事和旧友,这时,我们才又找回了年轻时的岁月,虽然他离开新疆20年了,但对旧友,他仿佛还都知道他们的下落。
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提出请他吃顿饭,他谢绝道:炯浩兄,那又何必呢,这儿的招待是“五星级”,何必再劳你破费,我这里还有几张多余的餐票,晚饭就算我请你了。
交谈虽然亲切,但少了年轻时的激情和奔放,这也难怪,毕竟都是快奔耳顺之年的人,身份也都是教授和高级编辑了,实在说不出年轻时的那些“疯”话。
记得那时我们互相赠送了手头新出版的书,他还认真读了几首我的诗作,感叹道:老兄这般年龄还在重操旧业,不容易啊。我也随之调侃道:“当年意气风发的中天小老弟今天也成了老夫子了,更不容易了啊。”言毕两人抚掌大笑。
中天走红后,回新疆参加活动,我在电话中问他,到乌鲁木齐想见哪些朋友,我替他张罗一下。中天回答,第一个便是郑兴富!
原来,上世纪70年代,易教授在150团劳动时,将一组诗歌寄到了《新疆文学》,慧眼识英的诗歌编辑郑兴富大喜过望。他大声叫道,新疆诗坛又出现一颗新星!但那个年代发首诗也要“政审”,函件寄到150团政治处,回函让人很失望。郑老师大抱不平:一个基层连队的青年农工,会有什么问题?这样压制人才不对嘛。他再一次寄函过去,这次终于通过了。当时诗歌版面有限,本来只打算发一首,经过一番风波,老郑决定发一组,第一组诗便占了三个多页码,让那些已经有些名气的作者大为吃惊。
事后,易中天幽默地说,像我这种毫无名气的农工作者只能睡“大通铺”(指几个作者一人一首),现在一折腾,却让我住进了“豪华单间”了。这种知遇之恩让中天记住了一辈子。中天还说,那时的工资是38元9角2分,回武汉探亲根本住不起招待所,只好到郑老师家蹭饭蹭住,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胳膊下提着两个拳头,再晚也去敲他家的门,郑老师和夫人从不嫌麻烦,偶尔提上“礼品”,也是农场生产的葵花子,郑老师还会说,再来不要提东西了,食堂里多买份肉菜保养保养身体。
中天教授幽默地说:我当时的近景目标便是能多吃几个白面馍,远景目标便是如何跳出农场,当个教师什么的。正好八一钢铁厂子女学校招老师,我将一迭发表过的诗歌剪报送了去,对方当即拍板,我被录用了,这从此初步改变了我的生命之旅。多年来,中天一直把郑兴富视为“恩师”。
中天曾说,等到闲暇时一定要把新疆好好转一转,我们等待老友的到来,届时举杯话少年,放眼望西域,再品新新疆,当惊世界殊!
本文刊发于《新晨》2022年第11期《易中天新疆往事:正是青春待发时》
作者简介:高炯浩,历任《石河子报》《中国西部文学》《兵团日报》《工人时报》文学编辑、主任,《绿风》诗刊编委,新疆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新疆报告文学研究会理事,乌鲁木齐市第五届政协委员。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天山画页》《乡恋》《高炯浩短诗选》,散文集《西域履痕》,报告文学集《西部风流》等。1995年获新疆首届“双十佳”新闻工作者,1996年获中国范长江新闻奖提名。特写《玛纳斯河谷的超生盲流村》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另有50多篇文学、新闻作品获省级、国家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