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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克孜尔石窟完“壁”之美

作者:  贾春霞    来源: 天山网-新疆日报    日期: 2022-12-20

  【报告文学】

  赵莉在克孜尔石窟现场收集壁画资料。(照片由本人提供)

  克孜尔石窟群远眺。 本报资料图

   冬日乌鲁木齐,新疆博物馆二期新馆内暖意融融。8号展厅“遗失海外的壁画投影空间”里,三面投影墙上,百余幅流失海外的精美壁画栩栩如生地映现眼前,让人仿佛置身于千年洞窟,其中多幅克孜尔石窟壁画是第一次与观众见面。

  “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这是《晋书·四夷传》对龟兹寺院的记载,克孜尔石窟是其中最为恢弘的部分。由于历史原因,这里的大批精美壁画被切割、流散在世界各地。为寻找流失海外的国宝,一位学者倾半生心血,漂洋过海,先后奔赴多个国家和地区,让它们以另外一种形式归来和重生,她就是新疆龟兹研究院文博研究馆员赵莉。

  一

  31年前的一天,当时还是新疆大学历史系大三学生的赵莉,在学校电教室观看了一部名叫《龟兹石窟》的教学片。触电一般,她觉得自己的魂儿像被片中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收走了。第二年毕业时,原本可以留在乌鲁木齐工作的她,选择背起行李到偏僻荒远的克孜尔石窟工作。

  即便是生活在新疆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克孜尔石窟是个什么所在。县级小城库车,位于乌鲁木齐西南近800公里处。从这里驱车向西,公路两边是茫茫戈壁,辽阔又苍凉。翻过一个达坂,眼前一片开阔的绿洲,土红色的明屋塔格山赫然出现在眼前。密如蜂房、延展数里的石窟群就开凿在这座山的断崖上,那就是克孜尔石窟。

  克孜尔石窟开凿于公元三世纪末,衰落于公元八世纪末,作为龟兹石窟中开凿时间最早的一处石窟群,其前后绵延3公里多,现已编号的洞窟有300多座。在佛教东渐、文化融合的历史过程中,作为龟兹文明最典型代表的克孜尔石窟不仅具有无法代替的文化意义,也是丝绸之路留给全人类的艺术瑰宝,早在1961年即与敦煌莫高窟、故宫一同被列为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来到克孜尔后,赵莉被分配到龟兹学专家霍旭初负责的龟兹文化研究室工作。白天,她跟着霍老师上洞窟;晚上读佛经,停电了就点着蜡烛读。“要了解壁画上的故事,就要先熟悉相关佛经,考证壁画题材内容在佛经中的出处,要把壁画和佛经对应起来。”她说,只有下这样的死功夫,才能掌握壁画里的世界。

  研究所当时条件十分艰苦,只有两排简陋的土坯房,吃的青菜靠工作人员自己种,喝的是从谷内区“泪泉”流出的咸水。夏季,宿舍床底下长的草会顶到床。每天从山上下来回到宿舍,先要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蛇。冬天生炉子没经验,点起来全是烟,门帘一撩,烟散出去了,也把好不容易存的那点温暖散出去了。

  回忆起这些,赵莉已当笑话来讲,“克孜尔石窟就是我的艺术殿堂,有啥烦恼和委屈,一进洞窟全都忘了。”

  当时只有23岁的赵莉,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着小板凳,奔忙在明屋塔格山的崖壁野径与洞窟之间,一待就是30年。

  二

  克孜尔石窟是新疆多元一体文化荟萃的见证。现存的壁画总面积近4000平方米,其题材和内容以本生故事、因缘故事和佛传故事等与释迦牟尼佛有关的故事为主,蕴含着研究西域历史文化的珍贵史料,是世界文化遗产和艺术瑰宝。

  如今,走进克孜尔石窟,人们会发现原本色彩鲜艳、描绘了大量佛经故事和民俗生活的壁画已经体无完肤、满目疮痍。除了经历漫长时光里的自然脱落和宗教更迭外,这些壁画还遭到西方探险队的肆意切割与肢解,这是令人心碎的丝路之殇。

  通过对逐个洞窟的调查和测量,赵莉发现克孜尔石窟被揭取壁画的面积近500平方米,涉及洞窟59个,基本上有壁画的洞窟都无法幸免于难。

  克孜尔石窟第178窟,整个主室的正壁、两侧壁、券顶的壁画全部都被揭取一空,几乎成了裸窟。赵莉说:“我每次走进这个洞窟,心里都会特别难受,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被扒光了,那是真正的切肤之痛啊!”

  石窟是佛教艺术的综合体,由建筑、壁画、彩塑三位一体构成。每个洞窟中的一尊尊塑像、一幅幅壁画,都由石窟建造者精心组合布局,有特殊的宗教含义和功能。大量克孜尔石窟壁画被揭取,不仅给石窟本身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也给研究工作带来了巨大困难。

  1998年,新疆龟兹石窟研究所(2009年更名为新疆龟兹研究院,2020年4月30日更名为新疆克孜尔石窟研究所)将“克孜尔石窟文物流失研究”列为重点研究课题。在霍旭初的带领下,赵莉等人开始调查流失海外的克孜尔石窟壁画。

  三

  这些被揭取的壁画实物,总共有多少幅?它们流散在哪些国家?现存状况怎么样?有没有被损坏?这些问题萦绕在几代研究者的脑海中。

  2002年9月,霍旭初和赵莉应邀到德国柏林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现属于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是克孜尔石窟壁画在国外最集中的收藏地,在这里,赵莉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流失海外的壁画。

  会议结束后,他们在文物库房工作了一周,大致了解了德藏龟兹石窟壁画的情况。“这个文物库房的墙壁上挂满了龟兹石窟壁画,走进去就感觉真的走进了龟兹。”柏林之行结束后,赵莉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重返柏林,系统调查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收藏的龟兹石窟壁画。

  回国后,赵莉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德语,准备申请去德国做访问学者。2012年,她获得去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但当时又面临着家庭困难:丈夫杨军涛是现役军人,父母年老多病,年幼的女儿无人照管。无奈之下,赵莉只好带着五岁半的女儿来到德国柏林。

  到柏林后,看到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文物库房收藏了众多珍贵的新疆文物,赵莉不再满足于仅仅调查龟兹石窟壁画,她主动给自己加任务:要调查这个馆收藏的所有中国新疆文物。

  “这些流失海外的文物,就像是自己家丢失的孩子。这些宝贝离家100多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它们,一定要珍惜在柏林做调查研究的机会。”赵莉说。

  将女儿安顿到附近幼儿园后,赵莉开始在文物库房工作。她每天都泡在库房,如饥似渴,和时间赛跑,测量、拍摄和记录这里收藏的新疆文物。在超负荷工作的状态下,她晚上连续失眠,即使服用安眠药,每天睡眠也不足两小时。在柏林不到半年时间,她感到神情恍惚,已无法正常工作。

  赵莉只好带着女儿回国。经检查,她得了重度抑郁症。住院治疗20天,病情好转后,她和女儿又返回了柏林。

  “文物库房里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为了赶时间,我往往从早上一直工作到闭馆前。”在德国访学一年半时间,赵莉不仅完成了对新疆壁画的收集,还对该馆收藏的包括壁画在内的4594件新疆文物进行了拍照、测量、记录,留下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2002年至2016年间,赵莉还走访了美国、日本、法国、俄罗斯和韩国等收藏龟兹石窟壁画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实地考察、查阅档案、获取资料。

  四

  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赵莉终于收集到8个国家20余家博物馆和美术馆收藏的486幅克孜尔石窟壁画的高清图片。这只是她工作计划中的第一步。接下来,她还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利用数字化技术,让这些流散壁画回归母体洞窟,对残破壁画进行整合“复原”,恢复克孜尔石窟壁画瑰丽璀璨的样貌。

  相比于调查和收集资料,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归原位更具挑战性。当年德国探险队将壁画揭取后,有拼接错的,有放错洞窟的,还有些壁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遗失了,有些被揭取壁画的边缘都已残损严重,衔接不上……

  只有对每座洞窟了如指掌,才能完成这项工作。赵莉已记不清,寒来暑往,在绵延三公里多的克孜尔石窟群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在每一座洞窟里测量、核对、拍摄。

  “我不是把图片放在电脑里,而是把洞窟和壁画图像铭刻在大脑中。每当发现与某个洞窟相关的壁画图片,大脑会自动生成链接,给壁画归位。”赵莉说。

  在千疮百孔的洞窟里,甚至被剥离殆尽的裸窟中,她坐在小板凳上,打开电脑,一块一块将拼接错误的壁画图像拆分、排列、再组合。洞窟里昏暗阴冷,她一坐就是大半天。

  复原壁画的过程就像刑侦破案,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首先,要看壁画间的图像是否吻合,其次要看它们的尺寸是否合适。有的壁画复原完成后,过一两天再看,不对,只好重新再来,直到确定无疑。有些壁画的原位暂时还没有找到,她便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琢磨。

  一个雨天的中午,赵莉和从北京大学来的一位专攻龟兹石窟考古的博士一起吃饭时聊起一幅大型壁画一直找不到所出洞窟,对方建议她去第17窟找找。听完这话,赵莉立刻放下饭碗,冒雨冲进半山腰的第17窟,果然找到了这块壁画被揭取的原位。

  “每当一块块壁画归位时,困扰我多年的一个个谜团就随之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有时在梦中都能笑醒。”赵莉说。

  克孜尔已经成为赵莉名副其实的“家”,有十几个春节她都是在那儿度过的,而乌鲁木齐的家则成了“旅馆”,几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即便回家,也只待一两天。女儿上一二年级时,赵莉每次临走前,女儿都抱着她恳求:“妈妈,这次能不能别走?”提起这些,赵莉的声音哽咽了,“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五

  无数次在克孜尔石窟逐个洞窟勘验并与残存壁画进行图像缀合,赵莉落实了大部分流失海外的克孜尔石窟壁画所属洞窟和原位。

  截至目前,赵莉调查收集到的流失海外的克孜尔石窟壁画486块,其中大部分找到了原位进行复原,还有50多块残片找不到位置,“有些洞窟的壁面早已坍塌了,这些壁画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它的位置了。”她怅然若失。

  2020年,赵莉所著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原研究》出版。书中收录了流散8个国家20多家博物馆、美术馆以及私人收藏的克孜尔石窟壁画近500件,收录图版1200余幅,涵盖44个洞窟,是目前为止收录克孜尔石窟流散壁画最全的大型研究性图集。

  “《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原研究》的出版,一方面使我们看到了大部分洞窟的原貌,领略世界文化遗产克孜尔石窟原有的艺术风采;另一方面将流失的克孜尔石窟壁画纳入龟兹佛教与石窟艺术总体研究系列之中,用古龟兹佛教思想研究的新理念、新途径审视流失壁画的真实内涵,成为龟兹佛教与石窟研究向纵深发展的重要部分。”在为这本书作的序里,霍旭初如是评价。

  北京大学的李崇峰教授认为,这部学术专著,既是流散海外的克孜尔石窟壁画的完整档案,也是研究石窟、佛教艺术和龟兹文明完整的基础性图像文献,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赵莉说:“完成这些工作,我心里最感谢的是母亲。”她长期在克孜尔,丈夫又是军人,是母亲一个人帮他们把孩子带到了五岁半。她出国访学前,母亲就因身患重病多次住院。而在她出国期间,母亲一再给家人交代,即便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要告诉她,“母亲觉得我在为国家做很重要的工作”。

  10月中旬,赵莉刚刚完成自治区科技厅重点研发项目《克孜尔石窟壁画智慧修复技术研究与应用》的申报工作。“这是在流失海外壁画复原的基础上,通过人文加科技的手段,把克孜尔石窟第38窟残损的部分进行数字修复,以展现当年的洞窟盛景。”

  赵莉说,散落海外的克孜尔石窟壁画,仅仅是龟兹石窟流失文物的一部分。接下来,她还计划开展库木吐喇石窟、森木赛姆石窟壁画的复原研究工作,以解开龟兹石窟众多未解之谜。

[责任编辑:周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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